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疼痛故乡 I

第一次认识家里的一位堂哥J,是小时候初次回到外婆家。

那年应该是2001年,我6岁,这段记忆早已有些许模糊不清了,所以年代推敲的不太精准。海南早期时,很多人远走他乡下南洋,再将异乡之风撒播到这片燥热而又贫瘠的小岛里。偏巧,外婆家那一带侨客居多,因此那里随处可窥见别与本地文化的东南亚风貌:翠绿色的小格瓷砖墙,用来供奉祖辈,骑楼样式的乡间大堂,堂哥家的那间大堂里有个物件与众不同,那就是侨客人肉背回来的昂贵摇摆大钟,每到午夜便钟声敲响,加上乡间灯火稀疏,颇有鬼片样貌,没有小孩子不会被吓到,所以也当然包括在我。

往后与那片土地结下不解之缘后,我便时常随母亲往返外婆家,那时候往返的旅程格外艰辛:到一个特定的巴士站,等上一个多小时,坐上那班异常拥挤的客车,摇摇晃晃,摇摇晃晃,抵达到了一个村里的小店铺,然后再等待舅舅用三轮摩托车来接我们回去,大舅在离村里不远的小镇上和舅妈开了家米店,直到现在每次听到张玮玮唱的米店时,我总会想到大舅一家,暂且不表。有一段时间的返乡潮中,外婆家的亲戚,有从印度尼西亚和美国回来的侨客们,会带上一些超脱于当下乡间年代之外的稀奇之物送给村民。比如兵乓球般大的麦丽素,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零食,不知名牌子的大银表,姐姐深得某位侨客叔叔喜爱,所以当这位叔叔回来看望外公外婆时,都会送她很昂贵的礼物,对于这件事,我小时候曾经为此嫉妒很久。

话终于说回来了,有次归途,堂哥J揣着一台便携式CD机来迎接我。他那时候长得比较肥壮,和村里的街溜子们混的很好,他们的业余活动很多,会开着嘉陵摩托瞎转悠,钓鱼,打麻将,上树,带猎枪打猎,而我作为一个小镇上的孩子,平时比较难接触到这些带劲的户外活动,自然也就玩得很开心。至于具体的细节,早已是一段如梦般朦胧的记忆了。不过,至今脑海里,我还能试图描述几帧:昏黄的街灯里,喝着村民制作的满是色素和糖浆的手摇奶茶;提着一根比自己还沉的8米长大竹竿在一条狭长的河桥上钓鱼;从河堤的草坡上滚到槟榔树的下岸,放声大哭;观看由卫星电视接收来的美国恐怖片而吓得睡不着觉;穿越幽暗的丛廊,推开黑盐乡间木门,在正方形的电视荧屏里玩着小霸王游戏机。记忆中,J的面孔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。

随着年长后,回外婆家的次数也变少了。一晃我已上小学。期间有一次,放学回家后,堂哥J现身我的家中,提出想在家住宿一段时间,母亲当然答应,只是疑惑不解,为何家里的书不念,却跑到镇上留宿,直到几周后J的父亲前来我们家做客后才得知,J参与了村中学校的砍人事件而逃逸了,那个被砍的学生重伤侥幸而活,他的父亲一直在查找J的下落。

之后,堂哥J为了报答母亲留宿之情,有一天邀请我到他的学校做客。

我被他带着到了他当时就读的一座学校里。那是一座破旧的小楼,如果没有门前的XX学校几个字,很难直到这是一所学校,它实在是太不像了。而这座学校里就读的学生,多是不务正业的差生,因为父母务农,无心管教,便将他们寄宿到这里。小村见识短弊,思想很闭塞,学生们除了抽烟打架,漠视老师也都是常态,平常一个班上课能够凑齐三十个人已是能举办校周年庆级别的状态。我记得那一天中午,他的同学们坐着校车,从远方驶来,看到我们后,很多人摇开了车窗,面带微笑地大叫,对着J挥手。我察觉到,J在他们之中很受欢迎。下车后,他们递给了我一支蜂蜜味的烟,那是我第一次抽烟,9岁,这支烟,好像标记着我往后的中学生涯注定叛逆,标记着我至此与学校里带着红领巾,揣着小书包的同学们割裂开了,变成了一个“坏孩子”,那是混杂着罪恶感和新奇感的一种感觉。

后来,他的朋友们跟我讲述了堂哥J砍人的情节:某一天的晚自习,学校里突然停了电,堂哥J在学校的楼里游荡,正好对头的帮派学生们,拿着刀和钢管,上教室找他们那群人寻仇。夜黑风高,老师躲藏,人影缥缈,你追我赶,最后堂哥J拿着一把砍刀,对峙对方数十人仍能脱身,至此而得成为校园“佳话”。而这段童年记忆,在往后我的日子里时常浮现脑海,无法忘怀。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凶残的校园暴力事件。

不久以后,堂哥J成年了,便和大多数在村镇的年青人一样,外出辍学务工,等到了我就读初中后,才从父母口中得知,他已去到新加坡谋求机会,和海南当年的南洋客们一样,远走了他乡。我也和J丢失了联系,这段时间里,差不多有将近七年未见过他。

直到后来大学毕业后,才得知他即将返乡归根,结束这段务工之旅。也就是大约2018年后。当我再次见到他时,对于这幅模样,早已和记忆中的J,天差地别了:他那因常年待在室内而白皙的皮肤,平静的面孔,发际线有些许后移,发福的身躯,整个人已然更换了一副皮囊,城市的现代文明仿佛一把精巧的手术刀,将他骨子里属于这块土地所蕴藏的中国南方海岛的气息,完美地剔除掉了。你很难能够联想到,这是曾经一位执刀伤人,更或许是当初即将走上不归路的年轻人。而如今的他,更贴合印象的,可能是背着公务包,穿行于钢筋森林的那一类人。

直到去年,我从母亲的一则紧急来电中,听到了他因为脑溢血而在睡眠中突然去世的噩耗。此前姐姐也曾跟我说过,他曾告知姐姐,不久要前来会我一面。

《无声告别》,是我送给他的一首无名终曲。
 未曾想到,在2021年末,J存之与我的,时间线的交结,已然在这个世界上骤然按下了结束键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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